第123章刘肃（十）
一听此话,岑先的神色大变。
他猛地站起身来，又很快因为锁链的牵扯而颓然坐下。那原本因灯光而终于有了起色的脸色，也同样再度被阴影吞没。于是，他说话的时候，也几乎像一坨可怜的、没有形状的阴影在说话。“小、小人……”他磕磕绊绊地说，“其实一一小人不想狡辩,但-一小人不是想背叛殿下的。”
有一瞬间,徐鸯几乎想笑。
无论是这些话语本身，还是岑先那有意无意的，或是拉近他们距离，或是带着点威胁的，称呼一一这会儿，没有旁人，他还称呼她为“殿下"作甚，难不成到了这个地步，还会“忠心"为她保守秘密？何况,她也根本不再需要了。
“你不想背叛朕，但是，把王琬送粮的路线透露给刘肃，把淮州布防透露给刘肃，还把聂永的信换了……“徐鸯缓缓道，“你这不叫′背叛'的话，恐怕也没有什么人称得上是′背叛'了。若是朕再晚几日发现，恐怕整个淮州都要给你送出去了！”
“一不！不！"岑先惊声道，“小人不是想这样的一一是他胁迫小人一一”“胁迫一一？”
徐鸯俯视着他,盯着他。盯着那团阴影。
看着他突兀地停下，发出一声悲鸣似的泣音。“一一什么胁迫，能胁迫到你？你在宫中，在朕身边，你只怕刘肃胁迫你一一难道不怕朕知道了，要剐了你？”
……是小人糊涂！"岑先大声哭道，“他拿小人的母亲作要挟……他寄来了“家书，还有小人母亲的信物……”
徐鸯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或许应当恍然大悟，甚至应当痛心疾首地骂醒岑先，但她只觉得讽刺、荒诞。
就这个岑先口中对他不好，以至于把他卖来宫中的“母亲”。他为了“本分”、“报恩”，为了救这位母亲，把数万部曲、以百万计的百姓都当作交易的筹码，救这么不声不响地随手给了出去。而甚至时至此刻，他哭着说自己的罪行时，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他犯下了什么。
当然了，他如果知道，应当也不会做出这种事。至少不会做得这…儿戏。
一封家书，些许信物，居然就可以拿捏住御前的内侍，谁骗住她几乎最信任，甚至比孙节还信任的身边人。他但凡有些基本的判断能力，也该知道，一且上钩，这样被胁迫的日子将是无尽的，而对方呢？甚至不需要真抓住他母亲………家书而已！信物而已！
但凡岑先能看透这些其实非常浅显的阴谋诡计，知道如何应对，但凡他真正忠心，对她坦白，但凡……她教一教岑先。他已经比黎民百姓要幸运了。他没有饿死在饥荒年间，没有枉死在战乱之中，就算进宫，也好好地活到了徐鸯登基，活到了却非殿那一夜。他能读几个字，甚至也能写几个字，却终究还是愚昧，面对两难的抉择，走上了最坏的那条道。
回神时，岑先还在说，就像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小人实在是怕极了。他还说，他……还有朱津，在陛下身边安插了不止一个人，若是小人走漏风声，他一定会知晓，届时小人的母亲性命难保……”“……他如果这么一手遮天，那来要挟你做甚呢？不如直接要挟朕了，是不是？"徐鸯淡淡道。
岑先猛地吸了吸鼻子，没接话。他也不是真正的傻子，这半年来徐鸯身边究竞有没有刘肃的卧底一-除了他之外一-他心中肯定还是有数的，只是心底里不愿意承认当初的愚蠢罢了。
片刻，他就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哭诉起来。“小人本只是想送几封信出去，是他要小人拿信换家书……小人绝没有想过要背叛陛下……除了他点明要的，小人都没有主动给过一-"说到这儿，他又终于找到救命稻草似的重复了一遍，“一一对，只是几封信而已！只是几封信……一面说，他一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徐鸯面前，吃力地抓着栅栏。仰头望向徐鸯时，眼里也好像终于有了几分将灭未灭的光，在闪烁。“一一几封信?"徐鸯这回真冷笑出声来，厉色道，“你觉得自己只送出了几封信？！一-这是战时，只要一点粮食就能化作战场上刺向我军的刀刃，而你送去的是成千上万石粮食……还有那布防的位置，你去瞧过下邳城中因这一战而受伤的数千将士吗？看过他们缠着纱布的伤口吗？瞧过他们盔甲上的血吗?更别担…更别提这一封信，要是朕没有发觉党……“等刘肃勾结那些首鼠两端的宗室、大臣，进入淮州，如履平地，等他从背后偷袭我军一-若失败了还好，也不过就是多几千，甚至几万的冤魂！若是他偷袭成功了，那么，朝廷元气大伤，别说是淮州了，恐怕连青州都要拱手让人，届时，天下必然再次大乱，要容忍刘肃为祸中原，鱼肉百姓，他的势力或许五年、十年之内都无法根除一一
“朕倒希望你送出去的东西是什么宫闱密辛了！倒好过要拿将士的性命来补！”
岑先绝望地攥紧了栅栏。
“…都怪小人愚钝。”好一会，他终于喃喃道，“我知罪了，陛下。”“不，不怪你。“徐鸯却看着他，漠然道，“此事因你而起，但绝不"怪'你。要担下此事，你还不够格一一
“一一这是朕的错，是朕错信了你。”
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