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只是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才闯了祸的桑正阳见他这模样,心中直发毛。大汗淋漓,又后背冷汗津津。
“大郎,你是怎的了?你在这里作何?离家不过三五步了,你赶紧回去?呆在这里作甚?”
一连串问话脱口而出,桑正阳也不知自己在说个什么。
纪明仍旧无话,只是盯着他瞧。
他不说话,身形也不动。男子半张脸落于墙面的阴影之下,另半张脸直视烈阳,眼睫落下印记。
以往那双能直视人心的眸子,目下半眯着,让人瞧得并不真切。可即便如此,桑正阳也一眼便觉得他很脆弱。
脆弱?桑正阳有些不可思议,觉得自己脑子许是不好使,闭眼复又张开。纪明还是那般模样。
脆弱得可怕。
“大郎,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纪明动了动嘴角,那句话,转过喉咙,行到嘴角,又咽了回去。
桑正阳有些急了,今儿都是些什么事儿。
“大郎,要么咱们一道家去。你要是不好归家,你先去我屋里待会儿。想明白后再回去也成。而今,不是我不算好兄弟。是我真有事儿,我还得回家请罪,还得回去照看我妹妹……”
“好。”
纪明终于出声。
有些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那便去好生瞧上一瞧。
如此,也能心安。
桑府内外,门房精神抖擞,不敢懈怠,正院落针可闻,仅是隐隐闻得花厅传来的呜咽之声,规劝之声。
纪明跟着桑正阳,方过得二门,尚在抄手游廊,仿佛被桑府眼下的紧绷气氛感染,不自觉放缓脚步,双手更是分外不稳地紧紧捏着。
他走在桑正阳身后,见着身前之人脚步略显迟疑,心中那根弦,也跟着荡来荡去,犹如狂风中的海上游船,半分没个自主之力。
一步一步,近了,耳边传来的哭泣之声也越发清晰起来。
纪明的脚步反而不敢再往前。
试图拱手致歉,几番犹豫之后,朝着桑正阳的后背胡乱告罪,“五郎,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我先去了。”
说着,逃也似地走开了。脚步凌乱,气息不稳。
一丝往日的从容也无。
桑正阳听见,转身叫他,惹来四下仆妇探看,都不见纪明回身。
不明白纪明为何突然变卦,桑正阳没了挡箭牌,只得安心等着受罚。
这夜,桑府和纪府到底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桑沉焉、桑钰嫣姐妹二人,跪了半日,临睡前,得了桑翊求情,回逐星小筑歇下,而桑正阳挨下好一顿板子,又在东面祠堂跪了一夜。
一墙之隔的纪府,暗流涌动,夜半不寐的只有纪明的院子。
纪府因大房和四房皆在,分为东西跨院。纪明的院子,在东风楼后,是个独立的二进院落。小巧别致,丛林掩映,名曰二月天。
人定时分,街上的棒子已然敲过几次,声声催人入眠。纪明手持洞箫,立在南面窗户下。
窗外一片竹林,树影斑驳,明月清辉。蛙鸣鸟叫传来,纪明的心更为凌乱。
他记得先生曾说过,最是人心不可谋。
当时他觉得,不过是人心善恶罢了。
而今方知,善恶之外,还有妄念。
不知之时,你可当它全然不在,可一朝得知,任你心性坚韧,也能被它一点点侵袭。
只剩可怜的坚持,于秋风中摇摆。
他不过第一次品尝,就已然明白其可怕之处。
妄念,他生了妄念。
今日明德楼少东家口中的高人,便是纪明。他原是不愿出门,可昨日桑桑在他跟前说起明德楼文会。那向往之情,一如当时对明德楼糕点的垂涎。
彼时纪明心想,去了便是去了,不过是多听几句闲话罢了。
何苦因他人的口舌,扰乱自己的兴致呢。
是以,他高坐三楼魁星。见着褚夫人领着众人行到雅间,又见褚夫人去程夫人处闲话,更是瞧见桑桑被人一掌推倒在地。
那时他正写着和词,余光瞄见那抹瘦小的身影倒在屏风之上,手中握着的狼毫,不知如何落笔,下一句的和词是什么,早已乱了个干净。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待听见宋禀和崔道之的惊呼,“纪兄!”
方才回神,他已然一脚迈出屏风外。
这扇屏风设于此,乃是因他不想在这样的时日露于人前。
然,如今却是自己迈出一脚。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到此处的,更不知自己为何会来此。
他知道的,不过是桑桑起身了,朝着褚夫人怀中扑过去。估摸着,当是哭了。
是如小时候一般,哭成小花猫,还是别的什么模样。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