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长舒出口浊气,连混沌的眸子都跟着清亮了不少,对过去的乱糟糟只是释然一笑,僵直的脊背蓦然弯折歪歪斜斜瘫靠在榻旁,虚脱地问:“仙家,你晓得我命种人吃的头一个人是谁么?”
他薄唇微动倾吐出两个字,“逢时。”
他垂手将茶壶重重搁在身旁空地,嗓音虚无缥缈,
“那日偏逢雷雨夜,豆大的水珠砸得人生疼,我回到五年前匆匆为她推起的土丘前,一如当初挖凿时那样,冒着雨又拾起硬石亲手刨开,将她已化作白骨的尸首找寻搜罗起来,东拼西凑成一副完整的骨架,随后带着她去到了无人林。
种人喜吸食血肉,一开始不愿意将她拆入腹中,可抵不住我一遍又一遍地下令,最后有一株种人犹豫着吞了逢时半只手骨,紧接着所有的种人都跟着席卷而来将我怀中七零八落的白骨吞噬舔净。从那以后,逢时便是种人,种人便是逢时,我便当是她,又活过来了。”
*
月上三竿,窗牖外婆娑竹影仿若张牙舞爪的猛兽,盘踞在厢侧虎视眈眈。
沈子陵只松松垮垮披着件半敞的白绸单衣,背对着垂下薄纱青帐的床榻随意坐在翟府客厢中某张圈椅上,手腕轻抬掂了掂托在掌上的袖珍长剑。
此剑堪堪五寸长,通体墨黑,剑柄则是镶了颗通远石的银质,宝石处被印了一道蹊跷的乌金符纹,强硬地封印了整把剑的凶邪戾气。
一声惊雷倏然劈过沉闷晦暝的苍穹,他蓦地攥紧了剑柄,抬手将整把袖珍长剑没入自己的右肩胛骨,墨黑在背后贯穿刺出,汩汩温热的猩红与厢屋外蓄势待发的暴雨一齐喷涌泻出,撒溅在地于昏暗里洇出团深色。
天幕无声地裂开条银线,白亮雷光映进房内,照亮了少年苍白俊俏的面庞,他眉心未皱,静等那记姗姗来迟的隆隆滚雷,伴着喧嚣又猛地将长剑拔出。
袖珍长剑被重重摔在地上,他垂下颈,紧紧握住圈椅的扶手,短促的呼吸淹没在了淅沥的雨夜里,染上殷红的手青筋微突,暴露在若隐若现的雷光下被照得有些过分白皙了。
片刻过后他终于抬起脸,呢喃自语,“原来这么疼。”
元窈返回翟府时恰逢雷雨倾落,她身如轻燕攀上枝头跃回府内,踹开了半掩的窗牖爬入翟老先生拨给她的那间客厢,抬手掀下淋湿的幂篱,取来方帕子搓了搓微微染水的青丝,忽而闻得两下夹杂在嘈杂雨落中的叩门声。
她利落解开腰间的蝴蝶结,剥下翟府丫鬟穿的粗布衣裳,露出内里芙蓉纹绸裙,绣鞋一勾将湿漉漉的裙衫踹入床底,疾步走到厢门前拔下插销拉开了花格木扉。
晶莹雨珠顺着滴水瓦连成一串朝地上砸,劈里啪啦溅开片湿雾蒙蒙的水汽,沈子陵立在空空荡荡的廊下,清冽晚风裹着他身上掺杂了淡薄血腥味的草药苦香一股脑飘向少女。
元窈就着晦暗不清的夜色,“伤哪了吗?”
“是昨日膝盖上的蹭伤又裂了。”沈子陵扫了眼未曾点烛的厢屋,望向她问,“疏月姐姐上哪回来?”
元窈避开他的视线,“夜深雷雨寒,还不睡做什么?”
沈子陵捧起几张仔细折叠的宣纸,“每日三遍,子陵记着。”
元窈的目光落到印着浅色墨痕的微黄宣纸,隐隐可窥见其背面数排洒洒潇潇的小篆,洇上了几片随风斜入廊内的雨丝,并不伸手接,道:“进来。”
她转身没入屋中,拂袖一指,摆在案桌的烛盏“唰”地燃起了烛芯,将方寸大的客厢照得通亮。
元窈借着烛光捞起丢在案桌角的胭脂色乾坤袋,抖手将里头七零八落的小玩意尽数倾倒在桌面。
“云乱丹药贵,只用来医治小小蹭伤未免铺张。”沈子陵随入屋中,瞥一眼滚了满桌散着馥郁药香的棕褐药丸,笑道:“疏月姐姐上回留的金枪药我带了,回去敷一些便好。”
元窈捡起其中一颗抛给他,“伤好以前,每日三遍的誊抄暂且停了吧。”
她想,屈膝跪坐案桌前执笔誊抄时保不住会绷得伤处开裂出血,愈合复裂、反复几回,倘若待过些日子回了扶华楼叫裴舟瞧见,在所难免又要唠叨她一顿。
因此元窈思索少许,又道:“改为朗诵,每日读给我听。”
“好。”沈子陵失笑,“疏月姐姐这般在意这篇净心咒,是当真以为子陵会犯下滔天杀孽吗?”
元窈心间一颤,前世少年绝望哀伤的面庞冲破层层迷障将冰封已久的记忆化开赤裸裸呈到她眼前,与烛光下沈子陵明媚带笑的脸重叠在一块,叫她一时辨不清真假。
她按了按眉心,恍惚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什么?”
元窈低叹,“回去睡吧。”